【107调查·第四十六期】“重逢之前，不必惊慌”——国产动画在路上
（——《大鱼·海棠》宣传海报。 图片来自豆瓣网）
记者｜李婷婷 连佳曼
文编｜钟 心 许露颖
成就一部登上荧屏的作品，几乎是每一个影视圈从业者的终极梦想。然而于国产动画从业者而言，这场逐梦之旅，尤为艰辛坎坷。
上世纪60年代，动画电影《大闹天宫》横空出世，主角“大圣孙悟空”不仅是无数国人的童年英雄，更成为中国元素的典型代表。据闻，日本动画《阿童木》的创作者手冢治虫正是受该片影响，弃医从画，成为一代动画大师。
高峰渐落。如今，游戏、影视特效等动画应用蒸蒸日上，而纯粹的动画创作却鲜有辉煌。电视频道大多播放针对低龄受众的动画连续剧，依托网络平台播放的动画短片则易湮没于信息浩海。动画电影的制作耗费惊人，但却难以获得投资商和院线的青睐。
“第一张船票”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即将上映的动画电影《大鱼·海棠》最初的灵感源自《逍遥游》，讲述了一位男孩的亡灵从小鱼变巨鲲并回归大海的故事。
将一瞬灵感丰盈为如“鲲”般庞大的电影实形，导演梁旋用了12年。
2003年，梁旋从清华大学热能动力专业退学，与当时就读于清华美院的好友张春一同踏上了动画之路。次年《大鱼·海棠》雏形诞生，7分钟的flash预告片分为“大鱼”与“海棠”两部分，前者用瑰丽的想象力叙述“小鱼成鲲”，后者以唯美的镜头描绘少年情愫。
2005年，梁旋和张春共同创立彼岸天动画公司；2008年，《大鱼·海棠》电影项目正式启动。梁旋和张春在接下来的两三年里完成了20分钟电影样片的制作。
《大鱼·海棠》迅速脱颖而出，入选世界最大规模的动画电影节法国昂西国际动画节，并于2010年6月获邀赴法进行专场展示。美国动漫专业媒体曾报道：“这部充满了中国神秘感与浪漫色彩的作品，已经可以与亚洲最优秀的动画电影相媲美。”
人才与资金的短缺，是这场历时12年的艰苦长跑中最大的阻碍。
“如同玉石，优秀人才是通过作品打磨出来的。但是国内动画行业的氛围和整个社会的大环境并没有足够的空间来让创作者成长。”梁旋如是说。
观众对国产动画抱有“不好看”、“低龄属性”的刻板印象；收视不讨好，从业者自然无心打磨作品，或投身更有利可图的动画领域。这都导致了国内动画高端人才的缺失。
2013年，因为资金问题，电影项目停滞不前。在这之前，团队已经尝试寻找投资人，或是依靠制作游戏维持微薄盈利。困窘之下，团队在微博发起众筹。
“中国已经近30年没有好的动画电影出现了，我希望我们的下一代有好作品可看，也希望我们这代人，我身边的朋友能够骄傲地说他最爱的动画电影是我们中国人做的，我对我们能实现这个目标毫不怀疑，也坚信我们的作品能够给人们带来信仰。”在众筹微博中，梁旋这样写道。这一席话却引来了纷争，有人感动于他们的理想与才华，也有人质疑他们的狂妄自大。
如今，电影制作即将完成，梁旋也谨慎了许多。他称自己不敢妄言代表国产动画发言，但知道“让国产动画越来越好，这是所有国内动画人的目标”。
众筹筹得158万资金，同时吸引到了光线传媒的关注，电影项目正式获得投资，团队也无需再为了生计奔波。“三年里，我们一直专注于《大鱼·海棠》，甚至没有余力去准备下一部电影。”梁旋坦言。
漫长的制作过程也引发网友对《大鱼·海棠》的质疑：电影多次“跳票”，上映消息频繁传出却次次落空；团队利用众筹“圈钱”；电影涉嫌抄袭等。也有粉丝将质疑一一驳回，称电影场景中使用的宋画《海棠蛱蝶图》已经进入公共文化领域，不存在抄袭一说；而每次电影即将上映的传闻，也是空穴来风。
网络上众说纷纭，梁旋却很少回应。他把接受质疑称为“自我修炼的过程”：“每个人对待事物都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和世界观，所以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去掌控别人的看法和言论。我们能做的就是不忘初心，打磨好自己的作品，让作品去回应”。
“做点不一样的东西”
选择做动画时，邢原源并不了解动画行业的状况。“想做《灌篮高手》那样真正触动观众的作品。”因此2012年大学毕业后，邢原源与两位好友姜峰、高禹恒一同创立了凝羽动画公司。
邢原源解释“凝羽”的意义：“当时我们觉得中国动画人有韧劲、有能力，但是没有机会，我们希望这每一片羽毛聚集起来变成一双翅膀”。
这三位创始人分别是学商科、机械和光电出身，一时拍板成立动画公司后，他们对前路颇为迷茫。摸索了半年后，结合中国象棋和奇幻元素，才终于拟定出初步的想法。团队用八个月的时间精心策划了《石魂》，但最终预告片只有几千的点击量。整个团队元气大伤，作品就此搁置。
《茶啊二中》的灵感为他们带来转机。
“要做点不一样的东西”。他们认为，要与国外大量的优秀作品竞争，国产动画人能做的，就是在内容上与中国观众发生共鸣。
《茶啊二中》引发了观众对相似的中学生活的共鸣。主创团队想用喜剧的形式呈现真实的中学校园，拍摄独属于中国学生的真实经历。长春省东北师大附中是主创人员的母校，也是“二中”的原型。长春古名“茶啊冲”，“冲”字拆解为“二中”，正是题目由来。
运用不同地域的方言配音是这部动画的独到之处。偶然一次机会，团队在人人网注意到了王博文。王博文本是广州美术学院的学生，闲余时间在人人网上用方言讲述中学时期的师生故事。邢原源遂将他招揽进团队，并让他负责主角“石老师”的配音。“喃们”、“败动”等地方词汇，和一口夸张又传神的大连语调，成为亮点。
场景的构建和细节的把控，都体现着制作者的诚意。不仅地理课本上的地图清晰可见，而且对被前景遮盖、观众看不到的图层，他们也力求精细。同样，梁旋也致力于将《大鱼·海棠》做到极致：“电影永远是遗憾的艺术。我们一直战战兢兢对待电影的每个细节，希望尽可能少地留下遗憾。”
同时，《茶啊二中》却也常遭遇创作剧本的瓶颈。该剧的剧本创作多为团队成员集思广益，再交由导演闫凯梳理。但即便如此，选题灵感也时常枯竭。5月，《茶啊二中》第三季的制作还剩下最后四集，但因为缺少好剧本，制作止步不前。导演闫凯感叹道：“觉得写不好会对不起所有人。”
这是国产动画普遍存在的问题。一部动画的产生，首先是前期策划：定主题、写剧本、设计人物形象，然后才开始后期制作。一部优秀的动画作品，前期与后期同样重要。
但是专业的动画编剧人才极其稀缺。影视行业有大量的职业编剧，而大部分的动画编剧工作往往由制作团队自己完成。各大动画高校也少有专门的动画编剧课程。
即便诚意十足，《茶啊二中》推出后，却一直反响平平。找不到投资人，三年来依靠家人朋友资助，主创团队前后已投入五百万。由于每集时长短小，不适合电视频道播放，他们只能依托于互联网平台。
第二季的末尾，点击率突然迎来了转机。第二季第九集上线后，《茶啊二中》一跃登上微博热搜榜，视频点击量近两亿。去年，团队终于获得了光线传媒的第一笔投资。“（光线传媒）通过微博找到我们，我们都不敢相信，以为是骗子。”邢原源表示，“突然走红其实是赶上了观众对原创内容需求爆涨的好时候，运气占了很大一部分。但根本还是靠实力。”
凝羽动画公司如今已有制作动画大电影等一系列计划，但邢原源并不好高骛远：“这也是我们团队的特点，不匆忙往前赶。”
“匠人精神”
北京电影学院，金娜、阿天、赵凡（皆为化名）在他们的动画工作室内忙碌。
四人即将从北影2014级影视动画班毕业。两年学制的最后一个学期，他们需要完成联合作业。他们的作品名为《蒸汽铁拳》。故事里，一个曾经辉煌、如今落寞的老拳击手把一名小男孩培养成一位优秀的拳手，并告诫他莫受荣誉左右，专注于实力的积累。
四个月的制作时间非常紧张。从筹备开始，他们的剧本前后删改了不下十次，把最初的七八个角色删到仅三个角色。每天工作八小时，四个月后，终版的定格动画作品可能只有半分钟。
不到三个月，已有两位同学退出。亲自制作动画耗费大量时间精力，毕业生更倾向选择去动画公司实习或者尝试其他行业。“如果最后作品没能完成，这几个月的时间就全部浪费了。他们选择去做一些更稳妥实用的东西。”金娜解释说，大部分动画专业毕业的学生，更青睐于游戏或影视等更为热门的行业。
“我们都有想认真做动画的心，但如果没有经济条件的支持，很难坚持下去。”
要完成一部制作精良的动画作品，所需要花费的时间与金钱远超电视电影。动画电影《小王子》中有一段定格动画，它的制作成本在每秒十几万美元。《大鱼·海棠》的作品花费也在三千多万人民币以上。
据悉多年来，有许多优秀的动画作品因为资金窘境而搁浅。缺乏雄厚投资支持，动画质量大减，但若非动画作品质量极佳，投资商往往不敢贸然支持。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影响学生就业选择的，还有不够成熟的动画教育体制。
得益于国家的扶持，现今各大综合类大学纷纷开设动画专业，动画专业学生呈井喷式增长，但教学质量与学生水平的提升，还需一个过程。
许奇提到，甚至还有地方院校学校招收北影在读学生为老师。“让只懂一点动画的人去当老师，教出来的学生在市场上很难有竞争力。”一名北影学生表示。
而作为动画制作人，《茶啊二中》团队却认为“学院派”过于追求作品的艺术化，反而让学生们在实际工作中无所适从。
但另一方面，《茶啊二中》团队与动画学生也都认为国产动画与发达的日本动画产业的差距正在逐步缩小。
从动画本身上看，策划、制作、出品，日本动画的产业运作已十分成熟；从行业环境来看，市场需求、商业推广、人才培养，经过长时间的发展，日本动画产业也已形成了良性循环。而中国动画，也正在逐步摸索发展中。
而除却技术与体系上的差距，赵凡则认为，现今的国产动画人相比于日本，关键缺失了一份“匠人精神”。
“中国（部分动画人）就是想用最少的付出获得最大的经济价值，”赵凡这样形容行业中的浮躁心态，“所有人都不这么干了，我一个人就把它做好，做个七八年十年，做出来了就对自己无愧，很少人有这种精神。”
动画艺术可以承载深刻议题，而非人们普遍认为的“低龄”、“童稚”。“凡是现实主义题材都要套上抽象主义形式。”金娜如此阐述动画的意义。
去年，“孙悟空”力挽狂澜。《大圣归来》的9亿票房为国产动画注入一剂有力的强心剂，唤起观众对优秀国产动画的期待与信心。不仅如此，去年有六、七部国产动画作品收获了5000万以上的票房。
十二年一梦，《大鱼·海棠》于今年七月终将上映。
有人担忧，观众的期待可能已经在漫长的制作期中一点点消耗，粉丝效应或许式微。但梁旋却云淡风轻地说着:“重逢之前，不必惊慌。”
于国产动画大局而言，亦或如此。//107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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